古典诗词之浩瀚兮,可以濯我心
叶 林
生平最怕的一种汉字,那就是西药名。什么“替米沙坦”、“美洛昔康”、“那格列奈”,既不象意,也不象形,更无美感,难记已极,天天吃它,但一看名字就觉得心烦。医药界为何迷恋这种名称,实在费解。这是在糟蹋汉语。我还怕在报纸上碰到插进来的缩写的英文符号,什么“CDP”“AIG”,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连我这个懂英文的知识分子也变成了文盲。
汉字本身真美,有象形的,有象声的,也有象意的。鲁迅是语言文学大师,他就指出过汉语文字有“三美”:意美、音美、形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可见汉字是形美,声美,意更美。我有时拿来和英语作比较,老觉得英语落后和原始,幼稚得很,远不如汉语丰富,比如人的指甲和动物的爪子,汉语是有区别的,不能把人的指甲叫做爪子。可是英语却是一律称为爪子(nail),把人和动物等同对待,没有区别。这样的例子多得很。
我爱汉语, 我更爱汉语的诗歌。因为诗的语言最美,含义最宽,容量最大,想象力最丰富。它不仅能达意,而且能达心,可以把你心里要说又说不出来的意思,表达得很美。不仅很美,而且还可以提高你的品格,让你高尚起来。这种力量只有诗的语言才能达到。
比如我们老年人喜欢“老有所用”、“老有所为”这句话,用词清晰,明确简练,但不是诗。诗的说法就大不相同了。你看,曹操的诗就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刘禹锡的诗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李商隐的诗说:“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睛”;岑参的诗说;“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我最喜欢的还是杜牧的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把人的暮年比作秋天的枫叶,又把秋天的枫叶比作二月的花朵,多么美的比兴!它们都是把大自然的景物和人的心灵融为一体,天人可以合一,大自然可以物化和对象化,成为诗境与诗情。诗歌的力量实在迷人!
对比之下,我很不喜欢听“发挥余热”这句煞风景的话。人死了体温还要一两个钟头才僵冷,这叫余热。人都死了,余热有屁用!怎样发挥?事实上这是对老年人的不尊重,人还活着,就当做死人看待。同样都是鼓励老人老有所为,什么话不好说,偏要说这种话?而且听来叫人恶心。太没有审美意识了。
这并不是说,时代不要前进,青不可出于兰;决不是这个意思。对此,诗人也有他们的说法;李商隐的诗说:“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刘禹锡的诗说:“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他还有一首说的更是入木三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说出了社会进化的规律。固然,诗的寓意总是外延性很宽的,易为各种人所用,记得“文革”时期的张春桥,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贴上过刘禹锡的这两句诗,这就变成是为了打倒老干部,别有用心了。
诗人写诗,总是把大自然最美好的事物寄托自己最美好的感情。美化了自然,美化了想象力,也美化了道德情操。像张若虚的绝唱《春江花月夜》,被诗人闻一多誉为“孤篇压倒全唐之作”。这首诗把情与景融为一体,写景就是写情,情从景生;同时又是用充满感情的笔调来写景,把景写得脉脉多情。用咏叹式的语言来写景,是唐代诗人的一绝。请看,《春江花月夜》开头的四句看似写景,其实是充满了感慨之情:“春江潮水连江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光无月明”。跟着,诗人进一步感叹:“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然后又进一步抒发他的哲学意味的人生感受:“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最后,他的感叹到了最高点:“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多么沉重的叹息!它处处都是情,却一句也没有离开景。落月把漫天的愁情都摇下来了,洒遍了春江和江边的花树。多么动人,又多么美!“落月摇情满江树”,真是千古名句。这首名诗沿用陈隋乐府曲,抒写了真挚动人的离情别绪,富有生活感慨,语言清新优美,韵律宛转悠扬。据说张若虚一生只留下两首作品,这是其中最出名的一首。
有的时候,诗人也爱用险笔和沉重的句语,对世事的险恶,生活的坎坷,战争的凶残,都有生动的感人的刻划。诗人李贺就爱用险句,他在《雁门太守行》中的“黑云压城城欲摧”,至今还被人多次沿用。我特别爱读他的“霜重鼓寒声不起”、“塞上燕脂凝夜紫”等名句,看起来是写景写物,实是在写情,写壮士赴死前的沉重的心态,是壮士自身思想的对象化。这些千锤百炼动人心魄的诗句写得实在太好了,每个字都浸濡着诗人的生活感受,鲜明的形象和深邃的诗情,把壮士的心态表现得深刻极了。难怪宋人称李贺为鬼才,真是十分准确。
诗人写诗是十分认真的,据说李贺整天神魂颠倒的寻字觅句,骑在马上,怀里揣着纸笔,一有所得就立刻记录下来。还有一位贾岛,是有名的苦吟诗人,他作诗时有“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说法。有一次他写了一首《题李凝幽居》,其中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句。下句到底用“敲”字还是用“推”字一直犹豫不定。想来想去,在路上一不留神,冲撞了一位大官的仪队。被抓到面前讯问,道出了原委。不料这位大官竟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两人竟开始研究起来,最后韩愈主张用“敲”字,用响声来对比夜的沉静,较有意境。一时传为佳话。还有一个故事,唐代有一位著名僧人齐己,写了一首咏梅诗《早梅》,中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支开”,他的朋友郑谷看后,建议把“数”字改为“一”字,因为只有“一支开”,才算是早梅。齐己非常佩服,称郑谷为“一字师”。这种严肃的创作态度,才能创造出一个大唐的诗歌盛世。这比起我们今天的流行歌曲,一味哼“我爱你”、“爱死你”、“死爱你”、“没有你不能活”之类的废话,真不知要高上多少千倍。这类庸俗透顶的流行歌曲,只会造成人欲横流,精神卑下,甚至滋长社会犯罪,出现凶杀命案。这种现实的状况逼得我不能不胡思乱想,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社会的现代化,是不是必须以道德败坏作为惨重的代价?物质富裕了,精神却卑下了,这种悲剧性的二律背反的悲惨现象是不是社会发展的不可更改的必然?在理论上政治上,哲学家政治家们尽可以笔下生花,夸夸其谈;但在实际上,情况却日益严重,仍在不断激化,形势好像是失控。这个问题,我无法解答,也不在本文过问之列。只好让主事的人去解决。
不想再扯下去了,篇幅再拉长一倍也说不完。唐诗就达五万首,说得完吗?古典诗词的世界,它的疆土无垠,它的美无垠,它的精神魅力也无垠,教人说也说不完,学也学不尽。总之,在我们今天的社会,我觉得精神上的出路,最容易选择的就是这一条:向古典文学诗词靠拢。传统的人文精神由于五千年的累积,已经成为一种厚积的思维定势,牢不可摧。传统的道德规范、儒家的入世、道家的入世又出世、佛家的出世又入世,三教合一,体现在古典诗词上,仍然很高尚,很美。春秋民谣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对于诗歌,我则深信:“古典诗词之浩瀚兮,可以濯我心”。我只好躲进古典诗词的圣殿里去寻求庇护了。不过,我不后悔,我还是要说:热爱古典诗歌吧,比起那些人欲横流的流行歌曲,它会使你的心灵更美,品德更高尚,没准还能长寿呢。
(作者二○三站离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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