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林
一
淮海战役正酣,我在新四军苏北解放区九地委文工团工作,任音乐教员。
这个文工团在苏北颇有名气,团里的成员绝大部分都是从国统区穿越封锁线过来的文艺工作者,特别是从上海戏剧专科学校出来的师生居多。这里面有电影演员夏天兄妹、芭蕾舞教师丁宁、田汉的女儿田野、叶圣陶的儿子叶至诚,我是从国立福建音乐专科学校毕业的,还有上海剧专和苏州艺教学院的师生达二十多人。可谓人才济济,水平较高。组织上对此也很重视,把我们几个教员作为专家看待,每天每人补助一个鸡蛋,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当时我们是没有工资的,衣服鞋帽公家配给,吃大锅饭,每月打两次猪肉“牙祭”,发几张边区票买些肥皂,全部实行军事共产主义。
我们工作非常热情,丁宁把秧歌腰鼓带到团里,传播苏北;叶至诚排演秧歌剧;夏天在《白毛女》中演穆仁智;我拉小提琴。苏北九分区那时条件很差,连歌本乐谱都没有,我只好把许多
革命歌曲凭记忆默写出来,供教唱和表演。其中还包括冼星海的《新年大合唱》,居然默写出了各个声部。现在想来,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淮海战役结束后,几十万支前民工陆续返乡,我们常开晚会慰问。在山沟沟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一两万人,一阵阵人气扑面而来,热烘烘的,把寒冬的野地都吹暖了。战士们看《白毛女》,都得先把子弹退了膛,免得把“穆仁智”打死。大批的俘虏兵看《白毛女》看得痛哭流涕,第二天就把枪口对着反动派,打得很凶。这都是真实的,出现过不止一次。这真是人民解放战争,是人民解放自己的战争。我对此印象深刻,历久不忘。
经过了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国民党军队的主力大部被歼,正规军只剩146万,而且兵心惶惶。而解放军已发展到了400多万,斗志旺盛。不过,蒋介石仍然诡计多端,妄图从政治上、军事上苟延残喘,一方面宣布下野,让李宗仁当傀儡,搞假和谈,“划江而治”;另一方面又让汤恩伯死守江南,建立了江阴和上海两条防线。他满以为已在江阴防线布置下一个自诩为“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并多次叮嘱部下:“江阴要塞是长江的门户,是拱卫首都的重要屏障,万万不能丢失。”同时,他还和蒋经国离别老家奉化跑到上海,表面是督战,实际上是督运金条准备逃窜台湾。
党中央和军委对此了如指掌。1949年2月,人民军队为了解放全中国进行全面整编,把野战军整编为五大野战军,由3、2、4野战军备战强渡长江,计划分三路进军江南。苏北老解放区全力支援前线,绝大多数干部被调出准备随军渡江接管新解放区。我们全团也只留下少数本地团员,其余全都被指定参与接管上海近郊的松江地区。3月,解放军扫清了苏北残敌,我们进入了南通长江边。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三野十兵团进军也来到南通,看中了我们,要把我们全团接走。经过反复交涉,最后由团长夏理亚带少数团员跟他们走了,我们仍按原计划接管松江。很快我的入党申请得到批准,在渡江前夕在长江边宣誓入党。第二天宣布任命我为松江文工团团长,带团渡江。我深知责任重大,我们是在推翻一个旧政权,打烂一个社会制度,改造一个旧社会,换一个朝代。这是历史性的天翻地覆的事,很伟大又很艰辛。我一贯只热衷于搞音乐,用音乐来革命,不接触行政和组织工作,那时又只有二十来岁,赶鸭子赶上架,要当个小班长,也很是紧张。当然,我也知道我只是大海里的一滴海水,只要融入大海,听指导员和宣传部长的话,紧跟着党,也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加上团员和我关系都很好,彼此都很理解,很团结,很尊重。所以,我鼓着勇气,和全团的战友登上渡江的木船。
二
1949年4月20日,国民党政府在蒋介石幕后操纵下,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4月21日,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向全军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当晚8时就打响了渡江的第一炮。
战况的发展令人兴奋异常,江阴要塞守军起义,蒋介石没有想到,那个被誉为“固若金汤”的江阴要塞,不但未起到抵抗我军的堡垒作用,反而将炮口对准国民党,让叶飞的十兵团一夜就突破被他视为天险的千里长江,继续进入无锡、苏州、常州、镇江。另一边,在浦口江上,国民党海防第二部队林遵带着他的舰艇在南京附近笆斗山江面起义,南京的屏障尽失,让粟裕、张震的大军在长江下游渡江,直指南京。
4月23日晚,如迅雷不及掩耳,南京城破,渡江战役已近尾声。毛主席当时赋诗勉励全军:中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句,将革命进行到底。三野的主力不顾鞍马劳顿,马不停蹄地奔向淞沪地区,准备解放中国的最大城市——上海。第二条防线要攻坚了,因为汤恩伯正被蒋介石逼着在运金条,金条运不完,蒋介石是不肯走的。
我们文工团是在23日晚渡过长江的,全团用了一艘大木船。当晚夜半,月凉如水,死寂无声,我们一声也不能吭,怕惊动江面敌人的败兵游勇。在江心我们的确听到机帆船的机器声,登陆过铁路桥时也碰到敌军侦察机的低飞盘旋,连飞行员都看见了。但都是有惊无险,国民党已是兵败如山倒,他们也无心来找麻烦。我们可不是像拍电影那样,在炮火连天中渡过长江的,但却另有一番感受。
我们过江后背着背包走了三天三夜,途经无锡等城镇,都很荒凉。那种敲锣打鼓的场面恐怕也只能在电影中才有,或者在后来才能看到。进入松江时同样也是如此,城市非常破败荒凉,老百姓都面如菜色。我亲眼见到,有一个穿得非常破烂,脸色苍白,刚被我们从牢里放出来的瘦弱的年轻人,在路上艰难地颠着挪步,脸上好像挂着一丝笑容。不料走不到多少步,离我跟前不到十米,忽然扑面跌倒,死了。我十分难过,真想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可惜听不到了。他为什么坐牢,坐了多少时候,犯了什么罪,我都不清楚,但不会是什么大犯人,否则我们也不会放他出来,这里面肯定是国民党做的孽。我马上意识到,我们不是来做宾客、吃蛋糕的,今后的战斗还很艰苦,推翻一个腐败的政权,建立一个新社会,是多么的不容易。60年过去了,每想及这些,我的心情还是非常沉重。
三
我在江苏工作了三年,直到1953年3月调到文化部。
这当中,我们首先是工作队,然后才是文工团。潜伏的特务、地富反坏,打黑枪,压制农民,暗中的罪恶多的是,敌我矛盾仍然是主要矛盾。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来减租减息。组织农会,反霸斗争。召开多次群众反霸斗争大会,农民有党做主,才敢真正站出来。有一个农民的妻子被恶霸害死了,含冤无处诉,把妻子的骨头藏在身边多年,这次在斗争大会上把骨头从布包里拿出来给群众看,进行控诉。我亲眼看见他把骨头拿出来的悲愤样子,真是刻骨铭心。不杀几个恶霸怎么行?
1951年开始进行土地改革,我当了一个乡的土改队长。这个乡叫四墩乡,情况有些特别。它地近上海,许多人在城里做生意,赚了钱回乡买地出租,自己不劳动,成了地主,乡里的田大都被他们占了,划出这样的地主就有60多个。我向地委汇报时,把他们吓了一跳,以为我划错了。后来经我说明,当时的地委书记是后来的国务院外事办公室副主任张彦同志,他的夫人杨纯也是地委副书记,给我圆场,说不要紧,大不了不过侵犯了个别富农。其实我并没有扩大化,只是发动贫下中农没收了地主们的土地,让贫协主持分配给没地少地的农民,仅此而已。我没有让农民殴打过地主。贫协的主席和我们的关系非常好,他的女儿后来和我们的一个小团员结了婚。
这时我已创作出30来首群众歌曲,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叶至诚作词的土改歌曲《啥人养活啥人》。它的音乐素材是山歌调,用方言。农民非常喜欢,一下子就传开了。农民每次开会,都首先必唱《啥人养活啥人》,电台到处广播,全华东都唱。地委后来在“土改总结”中也特别提出这首曲子。我和叶至诚算是为华东的土改运动尽了力,音乐也在改造旧社会中发挥了战斗作用。我想,如果我不是这几年一直在做群众工作,在斗争中感受,改变自己的思想感情,我是写不出这样的歌曲的。
土改后,我们团继续创作演出了第一部多幕舞剧《江南农民大翻身》,在上海上演了几百场,还随以巴金为团长的老区慰问团到山东一带慰问演出。巴金在许多年后,见到面还一直认得我。
1952年全国文工团整编,1953年初我就被调到文化部。但在江苏的三年改造旧山河的活动,真是没齿难忘。我从来都不是个浪漫主义者,只会忧时忧世,深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改造旧社会是一场长期的艰巨的复杂斗争。60年来,祖国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种感受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今天写这篇小文,一来是怀念过去,更重要的是为了思考今天,为了继续把我们的山河进行改造。
(作者 二○三站离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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