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林
夜深人静,独坐书斋,翻开诗人毛泽东和他第一位爱妻杨开慧烈士的几首爱情诗,我进入了一次饱含泪水、心灵震荡的神游。
毛泽东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主要是政治诗人,马背诗人,革命斗争太激烈了,很少有时间写诗,只能在战争的间隙在马背吟就。这些年来,我总共只读过他写的三首有关他对杨开慧思念之情的诗词和一首杨开慧怀念他的诗。诗词虽然不多,可是字字都浸透着深深的情意和真挚的胸襟,感人之处,非寻常诗家可比。特别是这些诗词都联系着他们革命的一生,悲壮的遭遇和烈士的情怀贯串在一起。我一边读诗,一边重温着他们走过的路,实在令人长歌当哭,泪眼揪心。
我读过许多古人妙笔生花的爱情诗,可是很遗憾,大都是闺房思春、移花弄影的浅薄之作,文笔虽然工美,但格调不高,甚至轻佻庸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确不可以同日而语。
毛泽东的三首诗,历经的时间竟长达半个多世纪,标志着诗人从年轻到成熟不同的人生历程。最早的一首给杨开慧的词是《虞美人·枕上》,写于1920年冬天的北京。那年毛泽东27岁,杨开慧18岁。杨开慧是毛泽东的慈师杨昌济的爱女,他们自小耳鬓厮磨,灵犀早熟。杨开慧看过不少毛泽东的笔记诗文,早就情有所钟。毛泽东也同样喜欢这个出身自书香门第的小妹妹。可是他们都很矜持,心照不宣。一直拖延到1920年的这一天,毛泽东这时已在北京工作。终于,毛泽东向杨开慧寄出了这首深深思念的诗文:
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真是通篇不用一个爱字的爱情诗,然而却蕴含着情思万种。它和那种只会哼“哥呀妹呀”的流行歌曲的差别真不下十万八千里。写到这里,我真想向我们的那些写爱情流行歌曲的作词人提出要求:写爱情歌曲能不能格调高一些,情感更真实一些,意境更诗化一些?最少也要像《万水千山总是情》那样,可以打动人心。流行歌曲的那些自我放纵、自我膨胀、情调卑下、人欲横流的“千亿个夜晚紧抱身边的那个身躯”之类的脏话必须远离艺术。这类垃圾在社会主义社会必须抛弃,让它找不到藏身之地。
作为一个投身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诗人毛泽东那时还处在锻炼成长的过程。他的爱情观和革命观的结合,同样也处在成长阶段。这首词不涉及革命,是可以理解的。它是一首只写思念之情的小曲,只要说出真实感情,能够用发自心灵的美的艺术语言来打动心爱的人就好,不必强求海阔天空。
这首词的上半阕,诗人诉说怀念的愁思难以言表,“枕上”者是诗人身在寝室情牵远地,思念之情像江海翻腾。下半阙是写晓来情绪更加惆怅,而且相思得热泪难忍。诗人在这里用了“灰尽”一词,似是来自李商隐的“一寸相思一寸灰”的诗句。他用来托出“剩有离人影”,以表相思之情的极致,真是写绝了。
杨开慧本来也在默默相思,读诗后不多时,毅然只身北上,到北京会毛泽东。他们一洗旧俗,不摆宴席,不搞仪式,没有花轿,不穿嫁衣,只要两情相许,两心相印,从此结为夫妻。从1920年冬到1927年,生活在一起短短不过6年,他们已是职业革命者,毛泽东工作极忙,活动节奏极快,中间总是分离多、团聚少。杨开慧是机要秘书和交通员,要找资料、抄文件,传递消息,带着岸英和岸青两个幼子,经常孤身独处,环境艰难,很不容易。1923年12月底,毛泽东要到广州参加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前景难期。这对结婚只有3年的小夫妻又要分别了,在长沙小吴门外清水塘边的故居小路,他们依依不舍,泪眼相看。毛泽东这时写出了他的第二首爱情诗:
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这首词,前半阕写出了诗人的儿女情长,无限恩爱和离别的凄切,句句都浇透了沉重的深情,分量一句比一句伤感,一句比一句沉重:“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这种离情别恨,实在令人心动。到了最后两句:“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到此,诗人心里深处的话都说出来了。我是带着感情来读诗的,读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也在热泪难禁。下半阕既写情又写别,这是断肠人的别,看得出,诗人在最后为了扭转别情,依依惜别上路了。
对于别离,特别是和妻儿的别离,在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过类似的经历,也有过相类似的感受。在那个刀光血影的黑暗时期,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更有依稀相似的同感,读这首诗,其共鸣是难以描述的。
1927年,国民党叛变革命。8月13日,毛泽东离开家乡,到井冈山投入武装斗争。这一天,毛泽东和杨开慧的别离竟成永别,从此再也没有能够再见面了。毛泽东远在千里外,经常想念杨开慧,曾托李立三、毛泽民等多方打听消息。杨开慧也十分惦念毛泽东,写出一首诗作:
偶感
“天阴起朔风,浓寒入肌骨。念兹远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备。”
“念我远方人,复及数良朋。心怀长郁郁,何日复重逢。”
这首诗写得十分平白,又十分深情,像是一封家书,每一句话都是亲人心里的话,可惜连这几句话毛泽东也没有收到。
1930年,井冈山反围剿斗争正酣。湖南军阀何键把杨开慧逮捕。凶恶的敌人提出:只要杨开慧公开书面发表声明,和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就可以免予一死。杨开慧不屑一顾,凛然拒绝,显示了革命者的伟大气节和壮烈胸怀。她临刑前只说了一句:“死不足惜,但愿润之革命早日成功!”这句话说得力有万钧。她牺牲时只有29岁,就这样离开丈夫和两个幼子,把年青的生命贡献给党。毛泽东事后听到噩耗,十分悲痛,哀伤莫名,沉痛地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真是刻骨铭心的话,再伤痛也莫如革命伴侣的生死别离。
杨开慧被捕前曾把《偶感》和一篇四千来字的《自述》藏在杨家老屋夹墙,无人知晓,直到1982年老屋翻修,才被发现。这时距开慧牺牲已经52年,离毛泽东离世也有6年了。人生沧海桑田、悲欢离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1957年,杨开慧的同学李淑一给毛泽东写信,并附上她在1933年丈夫柳直荀烈士牺牲后写的一首悼亡词《菩萨蛮》。
菩萨蛮
征人何处觅六载无消息醒忆别伊时满衫清泪兹
毛泽东十分感动,马上亲笔回信,并请替他去看看杨开慧的墓,同时赋答诗:
蝶恋花·答李淑一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首《蝶恋花》是众所皆知的了。据说章士钊曾当面问毛泽东,为何称杨开慧为“骄杨”?毛回答说:“女子革命而失其元,焉得不骄”,回答得真好。
读了这几首诗词,该说的也差不多了。读后,我深深的感到,毛泽东一生戎马,为革命鞠躬尽瘁,却是一个有感情、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当然,他是一个革命家,是一个伟人,但无论如何他不是神。我相信,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听到了这话,说他并不是神,一定是会高兴的。
(作者 二○三站离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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